我和邱岩明天就要结婚了。彩排结束后,邱岩最后确定了音乐、灯光、捧花等一系列琐碎的问题。他在场内来回地走,反复检查,哪怕只是座位上的一根缎带,也要亲手摆放端正。
我说,你是不是该高兴一点儿了。
他说好,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仍皱着眉头。
邱岩太容易难过、沮丧,对生活失去斗志,仿佛身体里有一道不会愈合的伤口,始终隐隐作痛。这段日子,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他,邱岩你相信吗,我的背上可能会长出一双翅膀来。
但直到告别的最后一刻,我也只说了明天见。
我的背上有两道伤口,肩胛骨下方的位置,一左一右,有两条淡红色的血痕。邱岩曾为此着迷,以为这是某种启示生死的胎记。
大多数女孩都曾幻想,在人群中拥有一个秘密,然后为了这份无人知晓的特别,背负苦难、孤独,以及不可言喻的种种。
而我,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每隔四年背上的血痕就会在秋天变成两个红肿鼓胀的包,可在第一场雪过后,就突然偃旗息鼓了。那外表柔软的尖锐物,始终未能破肤而出。
我母亲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拥有了一对完整而丰满的翅膀,伸展开来足以覆盖三个成年女性,这在我们整个家族中都实属罕见。外婆通宵三天为她赶制了一副束翼,这是早年间流传下来专用来隐藏翅膀的工具,连名字也透着一股古老的气息。我们家族的每一个女性,自成年起,都会拥有一件手工缝制的束翼,直到死亡,耗费束翼不下百件。
外婆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母亲那对早熟的翅膀,消耗了她多少时间和精力。毕竟,在人群中隐藏这么一个体积庞大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早上,外婆都要将束翼用火烤烫,像套被子那样,覆盖住巧妙折叠后的翅膀露出的六个棱角,收紧后将系带打结,恰好填满母亲肩胛骨至臀部之间的位置,像是和服上的包袱。到了晚上,拆下束翼后,为防止在长期绑缚下翅膀萎缩,还要用盐水擦洗翅膀,并至少按摩一个小时。
而母亲自己,需要无数次地向那些投来好奇目光的人解释自己天生患有一种不可治愈的驼背,她从来不上体育课,不参与集体表演,不在任何一个夏天游泳,不交足以亲密到去对方家里借宿的朋友,也不敢随便喜欢一个人。
母亲的翅膀曾吓走过三个准备结婚的对象,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再与陌生的男人交往。父亲是她的牙医,发着烧坚持帮她拔了四颗智齿。那天是冬至,雪下得很大,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带他回了家,煮了两盘饺子,温了一壶黄酒,两人都喝得有点儿上头。母亲带着戏谑的心情,脱了衣服,卸下束翼,将一对淡红色的翅膀伸展到尽头。她回头,看见父亲原本带着醉意的双眼变得明亮起来,他说,你一直跟它们在一起吗?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它们,但怎么可能呢。
没人知道,父亲爱上的是那对翅膀还是母亲。时隔多年,他们从不谈论这一幕。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发生的那一刻,仿佛在空气中投放了致幻剂,任何一种意外,都可以被谅解。
在爱情这件事上,母亲天生是个种子选手,就连翅膀,也从减分项,变成了杀手锏。
而我,被本应发生的秘密遗忘在起跑线上,也许还会随时被踢出局。每一场恋爱,我都谈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神经质。担心某天早上起来,翅膀突然长出来,又怕无论哪一天早上,翅膀都不会出现,在这种莫须有的患得患失中,我成功地把每段感情都搞砸了。
遇到邱岩那天,我刚失恋,对方留给我一笔分手费。我抱着钱,在商场里逛了一天,最终看中一只戒指,决定付款时,发现带来的钱根本不够。那感觉糟糕透了,就像失败后打算重新开始的年轻人,却发现自己注定一事无成。
我赶在银行下班前去存钱,接待我的柜员是邱岩。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几乎要拒绝为我服务。一个小时后,我接到前任的电话,他告诉我,其中一张钞票上,写着他最后想要对我说的话。
我蹲在银行门口,拦住了下班后的邱岩,求他帮忙找到那张钞票,邱岩当然没理我。连续三天,我都在同一个地方等他,他不看我,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一段路。他每天下班都在暴走,焦虑像烧开的水,迫不及待地往外溢。终于有一天,他转身警告我,不许再玩这么无聊的把戏,否则他要叫保安了。
可我坚持要找到那张钞票。他叹了口气,问我,找到了,就能重归于好吗?我摇摇头,他早就走了,跟我说过,死也不会回来。
第四天,邱岩下班后,径直过来,塞给我一百块,上面写着一句依稀可辨的话——“麻烦你下次看清楚点,爱一个对的人,像我这样的混蛋,喜欢一个就够了。”
我的前任的确是个混蛋,他自私、幼稚又十分自以为是,我相信这辈子他都不会对任何人说“麻烦你”。我感谢邱岩在伪造这份留言的时候,花费的那些心思。应付一个身处爱情中脑子有问题的姑娘,原本没必要如此。
我请邱岩吃了顿饭,嘈杂的馆子里,满钵的小龙虾,掐了头,龙虾肉只有半根食指那么长。他告诉我,其实他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就能发生的爱情,两个陌生人,除了完成那些必须勾选的人生任务,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凑在一起,难道生而为人,烦恼还不够多吗?
可是我呢,就像某种生长在路边无人顾及的草一样,拿准了要爱一棵树,什么都拦不住,他就当成全我一次。
小龙虾吃完了,餐馆也打烊了,邱岩送我回家,问我,以后还会去等他么?我点点头。最终,他成全了我们俩。
这一次,恋爱出乎意料地顺利。无数次,“翅膀”话到嘴边,又被我吞咽了回去。我的身体里装满了这两个字,如果它们有重量,我恐怕早就被压垮了。
最接近道出真相的那一天,是外婆一月一次的例行泡澡,不巧的是,母亲随父亲出差了,只能由我帮外婆擦洗翅膀。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外婆半截身子浸没在木桶里,我学着她每天给母亲擦洗翅膀的样子,试图把那个想象中的大东西从水里拉出来。但温吞吞的水中,我只摸到两个突出的肉瘤。外婆在水中慢慢站直,我才看清,那两个“肉瘤”就是因为老去而萎缩成一团的翅膀。它们一定也曾舒展而美艳,可如今,布满皱褶,骨骼横生,害怕似的一点一点收回曾经高傲的棱角,甚至根部的位置已经粘连在背部的肌肤上,有渐渐融为一体的意思。
外婆今年72岁,算起来,翅膀不过55岁。我们家族的人深信,翅膀本身拥有生命,需要单独计算年龄。如果人生百年,55岁的翅膀才走过一半,剩下的那部分,难道就要在如此的下坡路上度过了么?
我突然理解,为何外婆对于年轻时离家出走的外公没有丝毫责怪。她宁愿外公记住一个完美的怪胎,像讲述神迹一般,把外婆和翅膀的故事告诉那些他此后遇到的人,也不愿在经历长久的陪伴后才发现,原来不可思议的那种东西,也会老去、变得丑陋。她啊,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
我迎着初春残留着戾气的风,跑到了邱岩他们银行员工宿舍的楼下。
篮球场上正在进行的是他们工会举行的篮球赛,年轻的男孩们都穿着露出双臂和小腿的队服,不停地跑来跑去,连续上篮、投球,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就连时间的流逝,也在他们身上被彻底截断了,四季全都成了夏天,挥汗如雨。
我从外婆的世界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最终会被身后那两片翅膀带回去,而邱岩会一直留在这里。
邱岩在混乱中被击中了脸,冒起鼻血来。我帮他止血,他也许是为了让我不要担心,仰着头讲起他小时候认识的一个男孩,打球时摔断了脖子,换来终身瘫痪。那只是一场社区里孩子们临时兴起的比赛,说好打一场就回家吃饭,可那个男孩却因为这一场球,永远没办法自己吃饭了。
邱岩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这世上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也许,意外才是最大的日常。
嗯,我一直都在准备如何面对意外,比如……
那时太阳快落山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截断了我的话,比如,丛姗你要不要嫁给我?
邱岩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戒指,上面还带着汗津津的热气。
我沉默着,天色忽然转暗,他从期待,变得有些不耐烦。若是现在让他知道我的秘密,他恐怕会一走了之。我抱抱他,说了好。他吻我,顺势给我戴上戒指,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在那个傍晚停在我肩上,脚下是关于翅膀的一切,就让我暂且把它们埋起来吧。
我失眠整晚,带着黑眼圈迎来婚礼。
母亲帮我穿婚纱时,轻轻抚摸我背上留给翅膀的出口,叹了口气。她问我,邱岩知道吗?
我摇头,说,相信一个傻子,或者去爱一个骗子,都挺难的。
镜子里,母亲虽已年过五十,依然美艳动人,一双光滑白嫩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个被丈夫过分宠溺的妻子。翅膀的部分,从外面看,只见背部微微隆起,跟年轻时没什么不同。
在记载中,祖辈们到了她这个年纪,翅膀纷纷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常见的是由于骨骼脆弱和长期折叠导致的关节僵硬和疼痛,这应该也算是一种炎症,只不过无从医治。其他还有斑驳型褪色、单翼畸形,以及由于肌无力引起的间歇性抽搐等等。得益于外婆长年的悉心照顾,母亲的翅膀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尽管身处特殊的命运之中,母亲却拥有了人世间最扎实的两种爱。她又怎么会懂我这种灰扑扑的人生?我没有秘密可以倚赖,总该拥有一份完好无损的爱情。
婚礼开始前,房间里只剩我和邱岩。他身上香水的味道,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我问邱岩,如果一定要选,傻子和骗子,你愿意爱谁?
邱岩反过来握住我的手,问,那你呢,如果我有傍晚综合征,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他依旧皱着眉头,可这种闷闷不乐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我拨开从前那些我们极少待在一起的傍晚,他的确都糟糕极了。
傍晚综合征兴起于十年前,这几年开始频繁见诸各类研究报道之中。简单来说,就是会在傍晚时格外焦躁不安、心情沮丧的病症,由此引发恐惧下班,讨厌晚餐等一系列现象,常常有患者需要在固定的时间躲起来痛哭一场,才能安然走进夜晚。当然,这只是轻度。人们不久前发现,之前被称为“过劳死”的那些病例,80%都是重度傍晚综合征患者。这种病会让沮丧像瘟疫一样蔓延,人们会对一切失去兴趣,直到糟糕的情绪积重难返,精疲力竭。
人们形容傍晚综合征患者——“就像有一张灰色的网罩住了他们的人生,所有能走的路都被堵死”。
房间里一片寂静,我期待有人来敲门催促我们进场,至少是个机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同样是灾难,我宁愿去结婚。
我深吸一口气,问邱岩,为什么?
我很多年没吃过晚饭了,一到那个时候,我只想自己呆着,任何多余的人、事、物,甚至声音和味道,都会让我烦躁,严重的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天你要请我吃饭,我一直在打退堂鼓,但实在没找到机会打断你的话,直到饭吃完了,我才发现,第一次,傍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所以,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能治好你的病吗?
我承认,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瞒着我呢?
你应该听说过,时间长了,这种病会传染,我真的做不到。
邱岩你知道吗?有时候,保守秘密才是最大的善意。我真是讨厌坦诚,一点余地也不留。
时间被沉默拉长,渐渐逼近长辈们算好的吉时。如我所料,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抱膝坐在地上,额头出了一层冷汗。邱岩蹲下来,替我擦汗,他依然眼神温柔,说的却是,你来决定吧,要怎么对大家解释。
你还没问过我,是不是决定不结了。
难道?
一个月后,如果我真的无法面对,我们再分开。
就算你能面对我最糟糕的样子,但是,不怕被传染吗?
人的口味、懒惰、记忆的能力、对烟酒的嗜好都会传染,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同。喂,你要明白,现在是我要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决定。
邱岩想了想,点点头,牵着我开了门,来人却告诉我们,外婆被一块年糕噎住,喘不上气,已经送到医院去了。
等我和邱岩赶到医院时,外婆已经去世了,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听母亲说,外婆坚持把那块年糕咽了下去,看起来很满足。旁人只当是她爱吃年糕,却不知道,我未曾谋面的外公是个祖传的年糕师傅,在外婆心里,这也许就是来自外公的召唤,他们最终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相见了。
因为翅膀的缘故,外婆的后事需要我和母亲两人来料理。我们要给外婆穿上这辈子最后一件束翼,在此之前,母亲依旧帮外婆擦洗了翅膀,并且将上面骨骼的脉络涂抹成红色,念了悼词,算是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毕竟对它来说,生命的终结是个意外事故。
我问母亲,你们真的相信翅膀有生命吗?
当然,我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有,只是人们觉得太麻烦了,才用“人”来代替一切。
那么,如果我的翅膀一直没能长出来,是不是人生就不算完整了?
母亲低下头,指挥我一起把外婆翻了过来,开始穿戴束翼。外婆的身体变得硬邦邦的,翅膀也是。束翼的尺寸似乎有些小了,母亲勉强系住,又觉得不好看,反复解开,重新打结。
做完这一切,她轻描淡写地接过我方才的话,说,其实你早就长过翅膀了。你一出生就有,我们都吓坏了,医生以为那是天生的肢体畸形,建议你大一点之后切除,你爸死活不同意。后来,是我偷偷带你去做的手术,我怕万一,你的那一对跟着你一起长大,那恐怕会到一个非常庞大的程度。我们以前用的那些方法,根本没办法藏住它们。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睛湿湿的,问我,丛姗,你会怪我吗?
我的手颤抖着,走出了停放外婆的房间。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傍晚了。邱岩说在外面等我,此时却不见了人。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医院里上上下下都是消毒水混杂着饭香的味道。对许多人来说,这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可邱岩却要面对一天中最难挨的时刻。
我接到邱岩的电话,在停车场找到他。他沿着墙边疯狂地走,头发被汗捻成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他把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墙上。我试图去拉住他,却眼看着他呼吸变得急促,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仰着头大口吸气的样子,让人看着难过。
我把他勉强挪进车里,关上门,他在驾驶座上蜷成一团,终于哭了出来。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毛巾,捂着嘴,仿佛是要将一部分哭声又塞回到身体里。就这样,直到天黑才结束。
我问他,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所有你经历过、听说过,以及可能会发生的坏事,从头到脚,像潮水一样淹没你。哪怕只是一丁点不好的苗头,也会让你联想到最糟糕的状况。长此以往,就算没有精疲力竭,也会去自杀的。
邱岩仅剩一些用力过度后留下的虚弱,他打开了车门,回头看着我。
婚没结成,也许正好是个机会。你走吧,真没必要继续跟我呆在一起。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们会去度蜜月吧?
什么?
去非洲吧,坦桑尼亚,这个季节,不正好是角马大迁徙嘛。
我挥了几下手里的纸,是刚从车前抽屉里取出来的几页翻译过的国外医学杂志复印件,那是一篇论文,关于傍晚综合征的最新研究。
上面写着,一些自然现象对这种病症的治疗作用开始被发现,比如角马大迁徙,那种独特且长时间连续的“踢踏”声,可以有效分散患者的注意力。再比如连续48小时以上的严重雾霾,其中的某种颗粒能够刺激大脑底部的杏仁体,降低焦虑产生的频次。
附在后面的还有一张旧报纸,报纸的一角褪色严重,那里记录着本市有史以来最为持久的一场雾霾,在那天破了百日。我迅速计算,我和邱岩差不多就是在那场雾霾开始的时候认识的。
原来他早知道,我根本治不了他的病。
邱岩,能换我跟你坦白一次吗?
嗯?
我长过一双翅膀,在背上,那两道红色,是它们留下的伤疤。
邱岩笑了,我以为他不相信。他却认真想了想,才问我,如果翅膀还在,你就能飞了是吗?
不能飞,它们一直都只是存在而已,长大以后,隐藏也会是件相当费力气的事。可你,真的相信这种鬼话啊。
我只知道,藏了很久的话,说出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扯平了。
我抚平邱岩的眉头,抱住他,像抱住一块有温度的石头,想把所有的重量放在他身上。我刚才以为,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件东西被取走了,但其实,它才刚到,卸下了外套,风尘仆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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